第九章 诫盈 第七
夫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俭则人不劳,静则下不扰;人劳则怨起,下扰则政乖。人主好奇技淫声、鸷鸟猛兽,游幸无度,田猎不时,如此则徭役烦,徭役烦则人力竭,人力竭则农桑废焉;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珠玉珍玩,黼黻𫄨绤;如此则赋敛重,赋敛重则人才遗,人才遗则饥寒之患生焉。乱世之君,极其骄奢,恣其嗜欲。土木衣缇绣,而人裋褐不全;犬马厌刍豢,而人糟糠不足。故人神怨愤,上下乖离,佚乐未终,倾危已至。此骄奢之忌也。
中华文明渊远流传,其来有自。“诫盈”思想,即其中之一。《周易‧丰‧彖》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因此,古人讲持盈保泰之道,所谓“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诗经‧大雅‧凫鹥》)
《道德经》第九章更说得明确:“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执持盈满,不如适时停止;刀刃打磨得锋芒毕露,其锐利却不能长久。金玉满堂,没有人能守得住;如果富贵到了骄横的程度,那是自己留下了祸根。功成名就后隐退,是合乎天道的。)第四十六章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道德经》影响历代君王甚深,文景之治与贞观之治,皆蒙其益。太宗推崇《道德经》,曾令人将其译为梵文。“诫盈”即是太宗体会《道德经》而得到的治国大道之一。
的确,人君执权柄,“诫盈”尤其重要。如果人君好飞鸟猛兽,游幸无度,田猎不时,必然加重徭役;加重徭役,必然人力衰竭,农商废业。如果人主好高楼深池、珠玉珍玩,必然加重赋敛,使民财匮而饥寒生。乱世之主总是极其骄奢,恣其嗜欲,使百姓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导致“人神愤怨,上下乖离,佚乐未终,而倾危已至。”
“诫盈”就是不要骄奢、贪婪。“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李商隐《咏史二首‧其二》)《贞观政要》中的“奢纵”、“贪鄙”、“行幸”、“畋猎”等篇都涉及到这个主题,下举数例。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说,现在京城和益州等地大兴土木,各位王爷、妃嫔的服饰也极其精美,民间的舆论都认为这太奢侈了。他举了汉代两位皇帝的事例(汉文帝惜财,停止修建露台,收集大臣们上书用的布囊来做大殿的帷幕,不让他宠爱的慎夫人的衣裙长得拖到地上;汉景帝认为织锦刺绣会妨碍女工,下令解散官府的作坊),劝太宗“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太宗坦然接受。(《贞观政要‧奢纵》)
贞观十年,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书说:“宣州、饶州的大山里埋藏有银矿,如果把它们开采出来,可获得极大的收益,每年可向朝廷上缴钱数百万贯。”太宗说:“我贵为天子,这样的事知道得很多。现在,我需要的只是对老百姓有益的忠言,推行善事;国家增加数百万的收益,又有什么用呢?你不推举贤能,表彰善事,也不揭发奸邪之人,肃清豪强,只知道上奏银矿这些有关实利的事情。过去,尧舜把美玉扔进山林,把宝珠沉没于深渊,赢得了高尚的美名,流芳千古。后汉时,桓帝、灵帝重利轻义,是近世有名的昏聩之君。你这样做,是要把我与桓帝、灵帝相比吗?”下令将权万纪削官为民。(《贞观政要‧贪鄙》)
贞观十三年,太宗对魏徵等大臣说:“隋炀帝在继承隋文帝基业的时候,海内升平,如果他能长期住在关中,怎么可能遭致灭亡呢?可是后来他不顾百姓的疾苦,到各地去行幸巡游,没有归期。最后索性住在江都,不听从董纯、崔像等大臣的忠言,最终不仅自己死于叛臣之手,也断送了江山社稷,还留下笑柄让世人感叹评说。虽然帝运的长短,是天意决定的,但是祸福善恶,也在于人事。”(《贞观政要‧行幸》)
秘书监虞世南因为太宗喜欢打猎,上疏说:陛下乃天下最为尊贵的人。陛下出行打猎,百姓仰慕你的圣德,牵挂你的行踪,这怎不叫万民揪心,所以陛下应当谨慎行事,保重自己,为江山社稷着想啊!汉武帝好猎熊,司马相如上疏力谏,武帝于是打消了此念。吴主孙权好射虎,张昭晓以利害,吴主也接受了意见。我虽人微言轻,但也要尽到臣子之职。太宗听罢,对他的意见深表赞许。(《贞观政要‧畋猎》)
贞观十四年冬十月,太宗准备去栎阳游猎。栎阳县丞刘仁轨因为十月农村庄稼收割还未完毕,这个时候君主出游打猎不适宜,便赶紧前往太宗一行停驻的地方,呈上了一篇奏疏,言辞极为恳切。太宗被他的言语所打动,就此停止打猎,并提升刘仁轨为新安县令。(《贞观政要‧畋猎》)
以上太宗“诫盈”几件事,不大兴土木,不与民争利,不行幸无度,不涉险打猎,不放纵畋猎,核心就是“克己”,“知足常足”,而与民休息。
从前述几件事上看,太宗能做到“诫盈”,正体现了老子“克己”、“知足常足”的思想,《道德经‧第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
太宗之“诫盈”,又突出表现在纳谏上,这点也最为世人称颂。贞观一朝,太宗之能从善如流,固然因为济济谏臣,但也得皇后、贤妃之助。长孙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众所周知,此不多言。难得的是,还有一位贤妃徐惠。在中国历史上,才女不乏其人,但善作政论的就不多见了。贞观二十二年,徐惠上《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剀切精诣,疏中说:
“夫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鸩毒。窃见服玩纤靡,如变化于自然;职贡珍奇,若神仙之所制。虽驰华于季俗,实败素于淳风。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岂招亡之术,纣用之而国亡。方验侈丽之源,不可不遏。”(珍奇的玩物和邪淫的技巧,是亡国的斧子;珠宝玉器和华丽的锦绣,其实也是迷乱人心性的毒药。我私下看见陛下您服用和玩赏的都是一些少见而纤巧的东西,好像是从大自然中变化出来的;人们贡献给您的珍宝奇物,又如同神仙制造的那般精美。这些奢华的东西尽管在世俗之中显得那么光彩夺目,但实际上,这种做法也确实败坏了淳朴敦厚的风气。由此可知,漆器虽然不是引起叛逆的方术,但夏桀却因制造它而导致了诸侯的叛逆;玉杯又哪里是招致灭亡的手段,但商纣也因使用它而使国家灭亡。要考查奢侈靡丽的根源,一定要遏止它们。)
质言之,人君要不受内欲驱使,不为外物动心。疏上,太宗“善其言,优赐之”。
太宗亲见隋朝覆灭,以为前车之鉴。事实上,人君奄有四海,如果不“诫盈”,穷奢极欲,就要扰乱天下,极端的结果是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因此太宗在本篇一开始就强调“夫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
如此,不仅人君自己身心安好,而且能够国泰民安。从某种角度讲,这是积善,而且是积大善了。古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易传‧文言传‧坤文言》)人君如积大善,自有大福报,天日昭昭啊!
附录:“诫盈 第七”大意
做国君的,应该用俭约质朴来修养自己的品性,用淡泊宁静来修养自己的德行。国君俭朴,百姓就不至于劳累困顿,国君静远,百姓就不至于被搅扰。人劳累困顿,就会产生怨恨,百姓被搅扰政务就会不和顺。做君主的如果喜好邪门歪道,沉醉于靡靡之音,整日玩鸟斗兽,声色犬马,巡幸出游没有节制,打猎违背天时,这样就必然会乱兴徭役,徭役繁多就会使民力衰竭,而民力衰竭农业生产就会荒废。做君主的如果喜好高台深池,喜欢雕琢刻镂的饰品,喜欢珍奇的珠宝玉石,喜好名贵的礼服,这样就必然会赋税征敛沉重,赋税征敛沉重,那么百姓就会流离失所。百姓流离失所,那么饥饿和寒冷的灾祸就会发生。
乱世的昏君,极尽所能的骄横奢侈,肆意放纵自己的嗜好和欲望。给土墙木梁都披上了绣花的丝绸,可老百姓却连粗布衣裳也穿不起;给狗和马的精美食物多得吃不了,可老百姓连酒糟和糠都吃不饱。于是导致了民怨沸腾,天神愤怒,上下失和,民心背离。放荡淫逸、寻欢作乐的日子还没有完,倾覆危亡的时刻却已经到了。所以,做君主的对于骄奢一定要禁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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