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演唱中途,有人上前献花。演唱完毕,他得体地说着一些感恩之类的应酬辞。
我已经有点酒意,情不自禁起身离开座位,众目睽睽之下毅然走上舞台,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
我拥抱的不是歌手不是偶像,我拥抱的是一种遗落荒野的回忆,它有关窑家,有关我们昨日的泪笑,那么苍凉那么凄美又那么无奈。这是两个四十多岁男人之间有力度的拥抱,是在岁月磨砺之后面对沧海的无言感慨。
他没有拒绝,立即伸手抱住了我的腰。这是今晚我所能给予他的最高礼遇,这是他给予我的隐藏在冷漠外壳之下一瞬间的融化……
台下一片安静,我能感觉得到现场摄像机、手机摄像头纷纷向我们拥抱的背影拍个不停……
我转过身来,一手搂着他一手握住唛说:我们曾经一起长大……
启凡辞了工,他又开始频频出没小镇新墟街。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小镇的启凡肯定不是深圳的启凡了。
大哥的话着实如一把刀子戳伤了他。
只有拒绝才不会有伤害。从此,他就不许老母亲再去给他送饭包括探望他,其他亲人也不许。小镇人都说他怪,担心他步当年母亲的后尘会不会疯掉。
启凡平时都不煮饭,一个人,嫌费事。房里堆了成箱成箱的即食面或挂面。不少时候也到小镇农贸市场的食摊上花几块钱解决肚子问题。每天必不可少的两样“家务”是:灌满一壶白开水,洗净半桶子衣服。其余时间不外是闲逛和学习。
他常常到熟人的店铺去看看电视,翻看地方日报和晚报,了解歌坛最新信息和赛事情况,颇有小狮隐蔽草莽之间伺机跃跃欲试的样子。
尽管启凡是未成名的歌手,但不等于他是一个永没机会成名的人。
镇上一个小学校友开的理发店出现了他的身影。凡是歌星都重视自己的形象,而重视形象就得重视发型。发型,那是为形象负责的直接证据,启凡也不例外。身材和相貌是爸妈给的,无法改变,而发型可以随心所欲去改变——除非天生秃子。
理发师夫妇没念多少书,理发师父母在理发师很小时就离异,单亲家庭长大的他尝够人生辛酸冷暖,因此颇理解启凡处境,也敬重他是一个进取的读书人,为他弄发型时很认真,价格上也体谅他。聊得投机了,理发师就极为小心地问他:到深圳打工这么多年了,你该发财了吧,有了钱可考虑成个家啊。
那时县城刚刚出现首批商品房,还是新生事物。按照启凡的存款数目,买一套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他的远大目标却不是房子也不是成家。
启凡避开话题,他当然知道这是人家旁敲侧击的善意提醒。他已经一贫如洗。他听不进去。
每当有人对他的理想表示怀疑时,他会手势生动地往胸前一伸,好像指挥家音乐会上的前奏动作,然后纤秀的手指上下翻飞,演讲般比划着。这次他在小店里又演绎起他对当今歌坛的见解,嘴角微微泛起了白沫。
他崇尚的是“实力派”歌手。他不容置辩地有条有理地罗列“偶像派”歌手在音域、音色、演绎功力、台面风格等方面的缺陷和不足,举例论证丑星凭唱功也可成名,如台湾的赵传,他不是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曲《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吗?你有没有听过?传唱很广呢。还有林子祥长得也不怎么样吧……
他竭力让你不得不服“偶像派”是短命的,是幼稚的,是昙花一现的,而相信他是有潜力的,他就愿意做一个这类型的歌手,讲唱功,不讲外貌。艺术有时候跟外在形式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内容才是生命,形式到底是外衣——可是,我们都知道,外衣总得穿上的。
如你坚持己见,试图说服他,最终你也不得不担心友谊受伤而自觉中止辩论,因为他虽口若悬河,而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了……
唉,毕竟一个人坚持自己的理想也不是什么过错呵,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理发师夫妇对他又同情又佩服,想收他为徒,先解决目前窘境再说。他谢绝了。夫妇俩诚意邀他跟他们合伙开饭,反正他们还有几位雇员,每天都要做大锅饭的,这样帮他省点费用。不就是多一双碗筷,多抓一把米吗?朋友不计较。启凡答应了。知道目前自己的境况是惹不起任何疾病的,有洁癖的他自备了专用的饮食用具。
这样过了半年,饮食改善了,他脸色好看了些。不久外面有些闲言碎语传到耳里,他又不干了,那位朋友再三挽留无效,只好任他意。他又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大排档或者混在中学饭堂去买熟食了。
一次,我返家乡小镇,听说启凡还在小镇上,我决定找找他,他不在宿舍,也不在理发店,更不会回到老屋母亲那边。我跑了好几趟,才在镇中学门口碰上他。启凡表情淡淡地跟我打过招呼。他瘦小依旧,但憔悴多了,眼晴灰黄无神,我的心一阵刺痛。我提议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时逢假期,我们就近步入静悄悄的校园,在一处树荫的石凳坐下。
启凡不待我开腔,一脸冷峻地抢先声明:“阿坤,咱俩今天在这里聊天,是出自我们小时候的伙伴交情。别跟我提什么亲人,我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亲戚关系,那东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弱小无力,不需要那些无用的东西来干扰我。我很累。”
嗯,你多心了,我来看你跟其他人有乜关系?朋友之间交流一下人生看法该不过分吧,我们都快四年没碰面了——我说。
他的话有刺,像警告,我忍下了。警告有时来自自身的脆弱,未必是高尚的为他的预警。
哦,这是你小兰姐让我转给你的生活费。我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有四百块钱。
这些年你不容易,你姐让你在外多照顾好自己身体,按时吃饭,吃热的,不吃冷馊东西。
他默默接过信封。他在深圳那些年,每隔一段时间都大把大把向姐姐汇款,不少帮助这个他唯一愿意来往的嫁在乡下的小姐姐。现在他接受姐姐的资助,却拒绝与她见面。
我苦笑一声:惭愧,我帮不了你什么,我曾经的理想都碎成一地鸡毛,现实已经把我磨成一个为吃喝拉撒操心的俗人。
你,毕竟与我不同的。启凡语气缓和了一些,漠视前方透露说,上中学后,他营养不良的瘦弱体质,根本无法应付高中阶段压力山大的繁重功课,拉下的科目多,大学之梦岌岌可危。因功课赶不平衡,在初中毕业那年已经休学了一年,他不想休学历史重演。而父亲平反后,原单位照顾他的那点可怜的抚恤金,勉强够他填肚子,也即将到期停发。那时他倍感苦恼却无处倾诉。
我记起来了。几年前,他的小兰姐姐上城找到我打听他下落,曾黯然提起,弟弟整个高中阶段,因没有条件照顾好自己,不仅患上了营养不良,而且生活费用都成了问题。启凡忧虑就算考上大学恐怕家里也供不起。因为没有哪个兄姐对他保证过经济上支持他再读下去。他需要这保证。她作为启凡最小的姐姐那时刚刚高中毕业,给人打临工勉强糊口,偶尔挤出来一点钱给弟弟也无济于事。弟弟常常捉襟见肘,掏不出付复习资料费和购买自己喜欢的音乐磁带、杂志的钱。有时见到别的同学父母从外地来校探望儿女的情形,弟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假如父亲还在,就好了……”
然而,生活是没有假如的。还有,无业的母亲“遗风犹存”,与处于青春叛逆期的他关系不好,一见面就冲突,一些需要商量解决的事刚刚开口,没谈上两句就胎死腹中 ……强烈的挫败感、被抛弃感萦绕着他。小兰姐姐对弟弟感到愧疚,一个劲怪自己没本事赚到钱支持弟弟,要不他也不致流浪至今。
我能想像,八十年代空前繁荣的文化出版业,琳琅满目的刊物、书籍雨后春笋般招摇在书店、书亭、学校门口的书摊,时时诱惑着一颗渴望求知的少年心。那时启凡干咽口水的样子,比少吃几顿饭还难受……
启凡忽然站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先这样。你若有空我们晚上出来见面。
好吧。
文革狂飙收锣罢鼓的八十年代,止戈散马的人们终于看清了自己尴尬的现状,穷怕了的各行各业高呼“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大家快马加鞭奔驰在致富路上,也许是脑子挂满‘夺’得太多的东西,连累坏了神经细胞都顾不上。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改开初期,教育主流仍然是应试教育、精英教育,唯分数唯成绩论,精神卫生健康又有谁提起?又有多少学校关注过给予过学生应有的心理疏导?比如启凡。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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