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26)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家鄰郵政

每片落葉都是一個有限的情節

而一個殘缺的情節並不等同

整棵大樹的記憶 落葉的滄桑

也是大樹的滄桑

郵政所的人們,常常聊起來自深圳特區的消息,如饑似渴般了解這塊毗鄰香港的土地上風吹草動,議論如火如荼的特區建設,一天一層樓的「深圳速度」,議論「皮包公司」的發財妙招,議論從中英街流過來的港貨:彩電、高檔音響、電子錶、流行的西服、牛仔褲、花裙子、高跟鞋……偷偷議論黃色錄像片、三級電影,偷學偷哼社會上邊批判邊流行的「靡靡之音」鄧麗君歌曲,四處打聽購買、翻錄港台唱片、磁帶。

大家都羨慕有「南風窗」背景的幸運兒,甚至,對搞到通行證去特區晃了晃的人也羨慕,覺得這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郵政所裡長得帥氣的兩個年輕人曲哥和騰仔,都穿上了港式喇叭褲,留了大背頭髮型,鬢角長長有點自然捲——這是港片裡時髦青年的造型,老革命通常斥之為:流氓阿飛。

郵政所是一座口字型排列方正的瓦房建築,正面臨街的房子是營業大廳連電話機房,南北兩側是職工宿舍。中間有一個院子,一棵圍了樹圈的泡桐樹長得高大繁茂,它的樹冠像一把不規則的傘,霸道地伸過屋頂像要摟住什麼。泡桐樹下有一張固定的水泥圓台。兩三張水泥凳子圍桌而放。西北角還有一塊低窪地,種了一些芭蕉樹和龍眼樹,員工們為省事,常常將一些生活垃圾倒在這塊地裡頭,充肥料。

後來,老所長讓鄉下妻兒幾口人跟過來了,記得他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房子不夠住,他們砍了樹,平整了那塊低窪地皮,多建了兩間瓦房加一個小院,還打開側門辦了一個小賣部。老所長把家安頓了下來。郵政所大院熱鬧多了。

他十來歲那陣子在父親支持下訂閱了第一份少兒報紙,常到家附近的郵政所幫助投遞員分類摺疊運回來的各種報紙、雜誌。按照投遞員曲哥的提示,將各單位訂閱的不同份數不同名稱的報刊,放到專門櫃格裡,這樣方便翌日投遞或單位派人自取。

他得到的回報是:能夠趁空隙在下班前任意翻看各類報刊,看後再放回分揀好的櫃格裡。每當分揀到《氣功》、《中華武術》、《武林》時,投遞員曲哥就說,這本是淞哥訂的,那本是糧所侯哥訂的,你放到這邊來……然後曲哥在他拿過來的這幾本雜誌右上角寫一個「淞」或做個其它記號。下午四點或第二天上午,報紙雜誌就能被他們騎著綠色單車送到訂戶手裡。他趁機翻翻彩色封面的《氣功》和《武林》,順口問:曲哥,這雜誌是教人打功夫的嗎?

淞哥訂來要練氣功的,他想練好身體。曲哥說。曲哥與淞是同學,要好的哥們。

曲哥似乎很滿意小小少年的義務勞動,其實,他更滿意曲哥和同事們提供的這麼一個揀報工作機會。如果這算工作的話,它與工資無關,與快樂有關。

曲哥常常讓他到宿舍去玩。曲哥一有空就構思對句,他熱衷參加正流行的民間詩社有獎楹聯徵稿,這需要寄上一點參賽費,獎金大約是他們話務員兩個月工資,蠻有誘惑力的。曲哥讓一知半解的他也參與,但他頂多幫曲哥查查字典,供了解某個字詞的平仄韻律,或者瞎扯幾個詞兒給曲哥參考。

他在曲哥宿舍看曲哥練毛筆書法。曲哥寫的毛體草書像爬蟲糾纏成一團在紅紙上,曲哥若不說他辨不出,亦不知水平高低,曲哥晾乾捋直,興致勃勃地一張張貼牆壁上,快貼到天花板去了;他好奇曲哥的小提琴,曲哥就在宿舍裡教他掌握拉琴的正確姿勢。然後,曲哥拉小提琴給他聽,卻不是那麼熟練,某天傍晚曲哥曾順帶上他到供銷社職工宿舍去,向書店那位長一臉粉刺的城裡分配下來的售貨員姑娘請教。

他寫了幾則寓言小故事神祕兮兮地拿給曲哥看,他說他想投稿,曲哥說好啊,寫得不錯,誰教你寫的?他說哪有人教呵,寓言書看多了,自己想寫就寫唄——沒想到居然真的發表雜誌上了……

暑假期太長,他太想看每天不同的報紙,迫不及待地盼著郵政所營業廳在下午早點開門。鄉鎮郵政的例行做法是:郵遞員上午騎單車到車站運回寄到站的報刊包裹,下午業務是進行分揀、投遞報刊。幾乎每個下午他都跑到郵政所大院去,看看午休起床到時間了,他怕他們睡懶覺,就小聲在曲哥他們宿舍前學公雞叫:喔喔喔,起床囉,上班囉!……老員工阿福伯揉著惺忪的睡眼打開房門,笑罵他一句:你這壞小子,比鬧鐘猶準時。

他與郵政所的感情幾乎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小鎮上除了機關單位是不變訂戶外,還有不多的私人訂戶,他們包括他常常忽略了郵遞員的作用,總是迫不及待地在投遞前先到郵政所打聽自己的訂報到了沒有,若碰上已分派在櫃格裡了,總是喜出望外地取過來,馬上在櫃檯一角展開來閱讀。偶爾會與正忙著的郵遞員閒聊剛看到的新聞,那種如饑似渴了解外面世界、追求新奇的神態,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甚至因此某一瞬間他立志將來長大後當一名郵遞員—— 因為那是能給自己和別人帶來驚喜和幸福的行業。

這一段恣意成長的歲月,注釋著小鎮一種單純色彩的人際關係,還沒來得及被後來洶湧的物質和人心的攀比、戒備所污染。它是一枝開在他不諳世事池塘中的綠荷,散發鄉間善待少年時光的溫馨光澤。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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