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我乐此不疲跑邮政所那边去玩,与只有七位青壮年员工,两户家庭住在院里的邮政人员混得熟络,父亲轻声对我说,你想看报可以去订一份来看,我给你钱。于是,十岁的我跑到邮政所向老所长要来订阅目录小册子,订阅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周报《中国少年报》,订一年才花了一块多一点,便宜得让我吃惊。又便宜又好看的一大张报纸,才二分钱一张,怎么没有多少人订阅呢?看过的报纸,还有其他用途的,比如大人会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包熟烟丝燃着吸,或包中草药,或包咸鱼干等其它大块东西,简直浑身是宝。我有点纳闷,却不知当时囊中羞涩的街坊太多了,一块钱能买一斤多猪肉来改善生活呢。他们也不怎么关注小孩子的学业。
在物质匮乏得要命,乡亲们掂着硬币和小米算计日子,看菜下饭的拘窘年代,我得感谢念过几年私塾的慈爱大度的父亲,也许源于一种老年得子的天然纵容吧,父亲不在零钱上委屈我。
我想除了我之外,那些躺在供销社书店简陋货架上被我问津的图书,那些在家附近邮政所被我订阅的报纸杂志,如果有灵,也得感谢这个沉默散淡的老人吧,因为有他的大度,才有它们陪我在那个叫“窑家墟”的地方,度过了与别的农村孩子不一样的童年,而显得更有存在价值。这些薄薄纸片在我身边发出的光芒,不仅照亮了一个少年煤油灯下暗淡的夜,而且那亮光还牵来了一个未为人知的广阔世界,足以覆盖我生命旅程全部的黑暗。
读二年级的我是这条小街唯一订阅报纸的小学生。整个小学阶段,我陆续订阅杂志《今古传奇》、《故事会》、《少年文艺》、《东方少年》……
念五年级那年,我贴八分钱邮票寄出的一则寓言习作,居然被浙江一家儿童文学杂志采用发表了,汇来五元稿费。我简直激动死了,这打破窑家墟在读小学生中从没有谁的文字变成纸上铅字的记录。远方,居然无意开了一条微乎其微的文艺门缝让我瞧了瞧,点燃了我的白日梦。
在后来几天有点眩晕的喜悦中我花光稿费:跑到书店花二块五毛买了一本梁羽生武侠小说《萍踪侠影》;花五角钱看了两部连映的动画片《崂山道士》、《三个和尚》;剩下二元钱在晚上到申莱村戏场小食摊买了八两白斩狗肉,跟成年人一样我蹲在地上,就着一碟辣椒盐水狠涮了一顿。当时熟狗肉单价是二块五毛一斤——我在精神和物质两不误中好好犒劳了自己,那是对梦想的滋养和肯定。我开始觉得自己有成为一个作家的可能,很大可能!
病弱的电器修理师淞为了练太极才来到小山岗,我是为了看夕阳才来到小山岗。一早一晚,我们总是错过,谁都不曾碰到谁——我们在各自的方向追求造物主赋予我们生命时遗漏的东西:健康、灵性、觉悟、未来。但,这是否造物主真的遗漏呢?也许,我们自身具足而不曾唤醒,却以为丢失……
小山岗上躺着一座废弃砖窑,人走窑空,如今只有稀疏的树林子,像竖起来的绿色毛发点缀在山岗的额头上,一条裸露砂砾的小
路通往斜坡下的田野,从小路岔路口能绕到林子后面绿荫掩映的一个古村落去。
当年窑工挖的小池塘还遗在小路旁,这是他们为打砖坯取塘水混拌红泥沙而挖的。窑家,一个古代窑工的聚居地。一代代一群群汗流浃背搬运陶瓷器的烧窑工和陶瓷窑、砖窑、瓦窑早就不见了,是近在咫尺的南渡河藏起了它的前尘往事。
池塘四周散落一些小水坑,长满苇草。说“池塘生春草”不假,但“园柳变鸣禽”却属于山背后的小村子。池塘边不时有蛙鸣传来。
白天放学后,我来这里捉青蛙喂不会飞的雏鸟八哥,乡下同学传授经验说八哥吃煮熟的青蛙肉翅膀长得快,这样我就不管它是什么益虫还是害虫。反正不是我吃它,田野也不缺那么几只青蛙——我这样说服了自己。我通常戴一顶小草帽,拿一只小棍子跑这里来。蹑手蹑脚,凝神睁大眼辨别混在草丛中的青蛙,看准一棍打下去;脱下草帽子猛扑上去按住青蛙在帽沿底下,再伸手慢慢掏。这都是我的招数。青蛙颜色与青草太接近,不好辨认。
小山岗环境幽静,是我看夕阳的好地方。那段日子,我无意主动到邮政所帮忙拣报,在阅读了心仪的书报再出来时,已近黄昏。我常常情不自禁地一个人走到小山岗去看看夕阳——在去看夕阳路上,原来的我渐行渐远,像路边急欲挣脱大地向天空飘去的蒲公英。
我开始向往远方,开始想像我并不清晰的未来。
我不愿意再像父兄辈那样生活,在壁橱、手术椅和工作台组成的稳定三角形范围,分明不足五步的距离,他们却用一生来走完它。这真是漫长的没有见识的可怕的一生;
我不愿意再像报读二年级时那样,在校园里见到农民家长拉着孩子的手来学校报名注册时,苦苦哀求老师高抬贵手将二元钱的学费减价为一元钱,因为家长他付不起二元钱学费。那时供销社货架上的“丰收牌”香烟是一块钱一包;
我不愿意看到小街上老邻居在过年时,除夕那天围炉祭祀过后,老婆催买鞭炮,好喝两口的老邻居掏不出半文钱,一个人走到家门口用嘴巴“呯呯呯乓乓乓”乱喊一气,代替热烈的鞭炮声来辞旧迎新;
我不愿意因为我家多了一本城镇居民簿子,报名注册时学校理由杠杠的多收我学费,而一群农家出身的小同学却集体孤立我,不肯跟我交朋友……
我害怕那种被贫穷、愚昧、野蛮、无知合力扭曲的愁苦眼神降落到自己年轻的脸庞。我不想在校好好读书,那种无趣的教学简直
是浪费青春,我厌恶辛苦十载只为了三天定终身的高考。
这不是我需要的生活——我弄不清该过怎样的生活才是自己需要的人生。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我到大自然去,徜徉在它的怀抱中。晚霞满天时,我在黄昏的小山岗,边徘徊边唱歌:
我不想学习去浪费生命,就让我豁然的心像个纯真的孩子,爱我生命中值得去收集的回忆……
我眺望雾霭下被小溪分割的田野,千万年来它始终保持一副脸孔,恒定的绿色热情从未变改,时间在它的怀里仿佛是静止的,似酣睡不醒的婴孩。晚风带着田野的好言语吹过我身后的小树林,吹乱我额头的毛发。
我弯腰捡起一小片残瓦用石子刻上日期和一个字,选就近草径
旁埋下,做好记号,也许某天我离开再回来后还会挖开,看看瓦片沁上了几多沧桑印记,那时面对昔日手迹,也许会欣喜,也许会悲伤……
我选一开阔地上的草丛坐下。面对夕阳,我要让小山岗代我见证这难忘的日子,它是如此困惑而忧伤;小山岗以它永恒的耐心等待我见证自己的成长,它是如此执著而深邃。
牧童牵着老牛踏过田垄,向炊烟呼唤的村庄归去。也许,山的那一边有我要找的答案。
我无数次被这情景打动——田野尽头就是太阳栖息的地方。夕阳,以它滚圆的桔红的无比沉静的形象,从洪荒年代一直照耀我们到无穷无尽,一道道云蒸霞蔚的光茫里,孕育天荒地老的仁慈从未改变,它一次又一次向无比渺小的地球点起天际深挚的问候,灿烂黄昏藏着无言的感动。
夕阳的余晖投射到大地,仿佛苍穹伸出的无以量计的纤手,圣洁而温暖,抚摸着我所走过的小径,抚摸着踯躅山岗上一个少年瘦弱孤单的影子,仿佛也在抚摸我无法预测的未来,即使它不开口我也感到温馨宁静——人世间,一定存在着一种我所期盼的人生。一定。但是,我能不能寻找到呢?——我想。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清风旋起脚下的落叶,飘向田野诉说满腹的眷恋。
不聆听这自然的声音我还能聆听什么
不爱这绿意滚滚的启示我还爱什么
看看田野受伤后可以骄傲地站起
站起就能够与田野共享
一色的豁达与大度!
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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