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微小的事物中也找得到幸福,幸福始于喜欢自己,并细细体会寻常事物含有的力道。”
想起来了,就是为了这短短的几句话,我不辞千里地将这本刊物从荷兰带回台北。还记得当年读到这一段时,心里想着,这不正多少呼应着“小确幸”,亦即村上春树所说的“小而确实的幸福感”吗?
近些年来,年纪越长越觉得有许许多多能够给人幸福感的事物,其实一如阳光和空气,是无所不在的。它们往往藏在并不引人注目、看似平凡、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可惜我们经常因为疲惫、麻木、得过且过,或只是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而未能觉察到它们的存在,往往要等到付出过、努力过甚至失落过后,我们才能有所体会。
关于小确幸,村上自己曾举过一个实例——
“耐着性子激烈运动后,来杯冰凉的啤酒。”
冰啤酒并不是稀世珍宝,街头便利商店的冷藏柜中不就有各种罐装和瓶装啤酒任君挑选,然而倘若不是为锻炼身体而卖力运动到热汗淋漓,哪能感受到滑入喉间的啤酒竟如此清凉,如此沁入心脾?
至于我,这虽然渺小但始终设法踏实行走于人世的我,能够让这样的我感到幸福的日常小事有什么呢?仔细想想,还真不少。
初春午后向晚,在堤岸边向农夫阿伯买了一大颗翠绿翡红的莴苣,捧在手中,有如捧着美丽的春花,慢慢走回溪对岸的家。
夏日骄阳炙人,撑着伞去邮局寄包裹,绕到隔街的小冰店,一进门,刨冰机飒飒有声地刨出细碎的冰花,冰未入口,燥热已少了大半,盛夏的冰果店和刨冰真是台湾人的小确幸。
秋天,心情如天色般阴沉,闻到烤栗子的香气,突然记起关于季节和童年的往事,想起这世上有过两个人,他们曾赐我骨血,又曾无条件地爱我,顿时感到自己长出新的力量,只因我发觉那样的爱并未随死亡而消失,始终是我的幸福。
冬季, 刮着风还下着雨的下午,从市区办完事返家,骨子里有一股散不去的寒意,于是给自己热了一碗热热的红豆汤,唏哩呼噜地下了肚,身子暖了,心也跟着稳妥了。
还有更多看似寻常,却让我心头一暖的幸福小时光。比方说,在外奔波了一整天,终于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连日阴雨后,一早醒来,看见阳光洒在种在窗前的香草盆栽上;上市场,买好菜,结好帐,转身正欲离去时,小老板叫住我,递来一包九层塔说要送我,他想起我这位老主顾爱吃这一味。
就是像这样妥妥地藏在寻常事物中、微小而真切的幸福感,让我在这无常的人生中,得以直面不可逆的时光与无法扭转的命运,设法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
凡此种种,有时在台北,有时在他方,都让我深深地感觉到,最好不过日常……
吃得饱的幸福
请朋友一家吃饭,烧了一桌菜,样数多但分量不太大,如此大伙便可各取所嗜、各食所爱。谁知道这一桌鸡鸭鱼肉、青菜豆腐,九岁的小客人却这个不爱吃,那个不敢吃,最后在父母劝说下,勉强吃两样了事。
饭后,孩子打电玩,大人移到客厅聊天。我端了小蛋糕给小女生,随她吃不吃,大人则在沙发上喝咖啡,配夹馅巧克力。
“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偏食,不惜福。”
朋友啜了一口黑咖啡,摇摇头说:
“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地方,人只要能吃饱就是幸福了。”
他这些年投入公益志业,两度配合国际救援行动,只身赴海外当义工,前一阵子才回家。
“小孩子嘛,长大了就会明白道理。”
我安慰他说。
我呢,就是个先例。我也曾是个偏食又挑嘴的小孩,记得每一回母亲劝我多吃两口饭菜,而我坚决不肯张开嘴巴时,她往往也会感叹地说我:人在福中不知福。当时我听不进妈妈的话,觉得挑食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些东西实在太“恶心”了,哪能咽得下去。
及长,我逐渐领悟自己有多么好运,有福气能生而为我父母的女儿。他们不但有能力让孩子吃得好、吃得饱,且是那么宠爱孩子,在台湾社会整体并不很富裕的时代,只要我想吃什么,统统都吃得到。儿时的我所拥有的,其实是奢华无比的幸福。
惭愧的是,我却未能将同等的幸福,回报于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母亲。SARS风暴来袭那一年,母亲从年初起常有莫名的疼痛,可是因为害怕住院会感染病毒,拖到春末才住进医院彻底检查,这才发现她已重病,罹患两种癌症,且都是末期。当时我还住在荷兰,一听闻这令人伤感的消息,即刻飞奔回台北。艰难时刻,怎可不与亲人共度?
住院那段期间,由于化疗的副作用,妈妈经常埋怨明明肚子饿却没有胃口,吃东西也没有味道。看她逐渐消瘦,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也一天差似一天,有一回趁医师来巡房,我在病房门外请他留步,一口气请教了好几个问题:我们该给母亲吃什么,让她补补身子?有什么食物是癌症患者须忌口的?还有,无毒、有机的蔬果、鱼肉是不是对患者比较好?
“唉,都癌末了,是不是无毒或有机都没有差别,她想吃什么,还吞得下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吧。”
医师说得直白,并没有恶意,然而我听完这一番实话,背过身去还是潸然泪下。
十天后,妈妈走了。她临去之前没有一顿吃饱过,连最基本的幸福都被剥夺。◇
——节录自《最好不过日常:有时台北,有时他方》/ 皇冠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