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宝玉和黛玉,是整本书中最甜蜜、最美好、最深情、最纯粹的部分,也是我们有情众生读这本书,视之心动,思之心酸的部分。宝玉和黛玉以外的世界,是人情的冷和暖,世态的热和凉,繁华的聚和散⋯⋯
话说宝玉这样一个花样少年,鉴于他的诸般与众不同且不学无术及不务正业,贾府里真正不念叨他的,唯有他的老祖母和小表妹黛玉。
表兄妹刚刚分开住时,宝玉来看黛玉,黛玉看见他脸上有一个红点,便问,是哪个丫鬟的指甲把你的脸刮破了?宝玉说是帮丫鬟淘胭脂的时候溅到脸上了。黛玉拿手绢给他擦,很平常地说,别又传到舅舅耳朵里。意思是府里人多嘴杂,传到你老爸那里又给你吃苦头,讨来一顿打,但对宝玉热衷淘胭脂蒸花露这桩爱好,绝无微词。
前头我们讲过,宝玉的父亲贾政很嫌恶宝玉。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房里有个丫鬟金钏,平日跟宝玉嬉笑惯了,有一回,王夫人正午睡,宝玉跑过来,和那丫头嘀嘀咕咕地小声调笑。王夫人坐起来便给了那丫头一巴掌,骂道,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这些人给带坏了!宝玉赶紧起身跑掉了。王夫人余怒未消,又立即叫来金钏的母亲,勒令把金钏领回家去,也就是撵出贾府了。青春少女都是最自尊最要强的时节,金钏一下子受到这般毫无回旋余地的严酷对待,心里转不过弯,便跳井自尽了。
宝玉听到这个消息,伤心自责得不得了,偏偏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贾环,被井里泡了一具丫头的尸体这一幕给吓坏了,张张皇皇在走廊上跑,迎头撞上了贾政。贾政自然要问,你不好好走路,慌慌张张跑什么?一番审问,贾环便对贾政说,井里有一具丫鬟的尸体,据说是宝玉强奸太太屋里的丫头,那丫头受辱不过,便跳井自杀了。这在贾政听来完全是五雷轰顶,他要再让宝玉这个淫魔活着,就是对不起天地和列祖列宗了,于是当即命令小厮把宝玉给堵住了,抓进他书房拿绳子捆好,然后关上大门,吩咐下人绝不可走漏消息给老太太,否则打死。这回贾政是恨极了,自己亲自上阵司刑,拿大板子把宝玉打了个血肉模糊,几近半死,就在就快被打死的当口,所幸贾母和王夫人赶到,一群妇人在行刑现场哭闹不休,阻止了贾政继续执法。
宝玉被抬回怡红院,卧床不起。所有的姊妹们,自然都前往探望,每个人都对这个少年的惨状痛心极了。不约而同的,都是两种表达,一种是慰问好些了没有,想吃点什么;另一种呢,则是触景生情地提醒,你早听我们一句劝⋯⋯不要瞎吃胭脂,不要在女孩堆里混,不要成日里姊姊妹妹的,正经待在书院里读书⋯⋯就不会被你爹修理成这样了吧?
而唯有黛玉,这两种人之常情的表达,她全都没有,俗情全免。
宝玉被一拨一拨的人问候得头昏脑胀,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暮色沉沉,黛玉正坐在他床头,无声无息满面是泪,见他醒了,便抽抽嗒嗒地问道:你可从此都改了吧?宝玉的回答,则是一声长叹息,说:你放心,为了这些人,我死了都是愿意的!
黛玉问的意思是,你对这些女孩儿的这份心,护着她们,又没护成,自己又给打成这样,从此你是不是要转个性子了?
宝玉的回答是,我不会转性子的,为这些弱女子,我就是给打死了我都是无怨无悔的,我愿意为她们死。
这是他唯一一句真心告白,也是他这个人物在这本书里,最真诚的一次自我诠释和表白。和这句话相比,前头他面对祖母和姊妹们的问候,问他要吃点什么,他回答说想莲蓬汤吃⋯⋯其实是在敷衍,无话找话,让大家心里好过些,有点事忙,让日子过得顺坦些。唯有对黛玉,他说的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是他的虽死无悔。
这番话是他们在精神上的一次共同走远,是超越俗物常情的。宝玉在人群里一次次确认,黛玉是他的同路人,是知音。这是不是说,黛玉就是在曲意逢迎宝玉的不近常理呢?笔者的理解是,红楼梦这本书的立意,以及宝玉这个人物形象本身,是超脱儒家的价值体系的,他不是儒家的修身齐家,家国天下,而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寻,寻求超脱之道⋯⋯这才是作者的写作初心。
黛玉也是从仙界中来,本是有根基的,入红尘尚浅,还有着天性的清洁,出生后又迅即经历过了一个簪缨世家的寂灭,父母至亲的早逝,尤其她的父亲林如海,是家族中不再袭爵后,凭着寒窗苦读,在朝廷科考中脱颖而出的探花郎,也就是宝玉的父亲贾政最期待儿孙能成为的那种人。而她的父亲却英年早逝,逝世后,唯一的女儿寄人篱下,婚配的人生大事并无人过问。所以,黛玉她明白世间的底牌,一切功名利禄到末了的结局是什么样子,她不会认为求取功名是宝玉非做不可的功课,他若是喜欢,自然也不用人催他,他若是不喜欢这些,催了也不济事。
黛玉和宝玉一样,也是个厚道人,天性有实诚的好心诚意,但身体孱弱的人,精力都好不到哪儿去,精神头很差。黛玉属于放个风筝还要去歇一下乏的体质,吃个螃蟹,好容易吃了一丝螃蟹腿,抿了一小杯黄酒,也要去歇一歇乏。所以呢,她的外冷,大半是她的确是力不足的缘故,看她和人相处,她对宝玉,对自己的丫鬟使女,待人接物的细节,都看得出她内心是很暖很满的。因为知道最终人都是要散的,所以她喜散不喜聚。但她对于宝玉的喜好热闹,社交繁忙,爱听戏吃酒,从没有过自以为是的规劝和介入。自然,宝玉喜欢研制花露,自制胭脂,她也不会视为下流,宝玉对女孩们存有一份广大的体恤和怜香惜玉,她自然也视为天然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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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的另一位表妹,贾母娘家史侯家的一位小姐史湘云,就是那个醉卧芍药丛——喝多了酒,在芍药花下的石头上睡觉的女孩。湘云性情天然舒张,大说大笑,讲话还有点儿大舌头,爱着宝玉的男装,很有些将门虎女的英气勃勃。她的女红也极好,宝玉身上好多物件都出自她手。湘云自小父母双亡,是叔叔婶婶抚养她长大,贾母很怜惜这个娘家的侄孙女儿,时不时就差人将她接来贾府住一些日子。湘云和宝玉都是在京中长大,两人大概在襁褓里就认识了。湘云身上挂了个金麒麟,也是书中所写的金玉良缘的另一种深意。
后来黛玉来了,黛玉和宝玉两个人对脾气,跟黛玉一比,所有人在宝玉那里,或多或少都差了些投契,湘云和宝玉的亲密度就排名靠后了,所以,我们在书里看到,湘云老是有意无意地挤兑黛玉,又十分爱慕宝钗,常常在黛玉面前赞美宝钗。当然了,女孩子之间就是这样相爱相杀的相处方式,不妨碍她们每回见面了都欢欢喜喜的。
每一次湘云住些日子,史侯府便会差人来接她回家,按照湘云自己的意思,大观园这么热闹,她巴不得一直住在姑奶奶家不回去。有一回,湘云被接回家,临别前,就特地把宝玉拉到一旁,殷切叮嘱说,你要记着些,过些日子还要接我来,老太太年纪大了,容易忘事儿,要是她想不起来接我,你要常常在她耳边唠叨,催着些儿,让她记得又来接我。
有一年海棠花开的时候,大观园的姊妹们要结诗社,湘云听见来问安的贾府的老妈妈发布的大观园最新消息,又要雅集诗会了,她就急得不得了,赶紧派老婆子捎话给宝玉,质问加申诉,说这样的热闹怎么可以没有她?没有她怎么行呢?勒令宝玉赶紧去求老太太,差人去接她来。宝玉接到老妈子传话,心头便十分自责,说哎呀,怎么可以把云妹妹忘记了呢?当下就去催贾母打发人接云妹妹,贾母说今儿天晚了,明天去吧。临睡前宝玉还担心祖母忘了,又摸黑去祖母跟前催了一趟,第二天一早,湘云就出现在大观园。
我们看得出来,湘云和宝玉之间是很亲密的。湘云在黛玉的潇湘馆过夜,宝玉盘桓到很晚,才被表妹们撵回怡红院,第二天天蒙蒙亮,又急巴巴地跑过来,把这两个女孩吵醒了,她们梳洗后用过的洗脸水,宝玉就让丫鬟别倒了,说我还没洗脸呢,就着这水洗一洗好了。湘云帮他梳头发,对他头上发辫有几颗珠子都很熟悉,数落他说有一颗珠子不知又落哪儿了,梳头发的时候,宝玉拿起梳妆台上的胭脂,顺手就往嘴里送。湘云伸手就给他打掉了,斥责道,你这小时候的毛病还不改!大冬天下雪的时候,贾府的厨房里有一道鹿肉,那湘云就撺掇宝玉要一块生肉,又要了炭火,两个人在雪地里生火烤鹿肉来吃,吃得有滋有味,闻讯赶来的王熙凤也脱下手镯,蹲着和他们一起吃起来,周围有黛玉等一群看客围观他们。
就这样可爱的一个湘云表妹,有一回她在怡红院里坐着,规劝贾宝玉不要成天在女孩堆里混,要出去跟贾雨村等人应酬,要把心思放在经济仕途,谋取功名前途上,那才是男孩子的正经营生。宝玉当场就翻脸了,很干脆地站起身,说,姑娘还是赶紧起身,去别的屋子坐坐吧,免得在我这间屋子里待着,玷污了姑娘的经济学问,辱没了姑娘的心气。
这就是宝玉下逐客令了,他是嫌弃史湘云说出的这番话玷污了他的屋子。史湘云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幸亏宝玉的大丫环袭人,赶紧出来打圆场,拉着史湘云安慰。袭人说,史姑娘和宝钗姑娘一样,最是通情达理,上次这位爷也这么对宝姑娘,因为宝钗姑娘也这么劝他来着,宝姑娘当时便红了脸,过后再见面依然有说有笑,全不介怀,这事儿,要是搁在林姑娘那里,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呢。有了后援,史湘云就更占理了,说,就是就是,这个话我来劝你,你就生气,要是林黛玉劝你,你也这么生气吗?
宝玉很笃定地回答了一句:林妹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混账话?林妹妹若是说这样的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
就是说,黛玉在宝玉的心里,是唯一真懂得他的人,是他的知己,黛玉是他精神上的绝对安全的依靠,绝对的精神支持,她才是他真正的自己人。
屋里的人在说话,却全被过来找他们的黛玉,站在窗外,一句不落地听见了。她因为听见屋里袭人在提她的名字,便不好进去,听到后来,更不能进去了,不然大家都尴尬,便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味宝玉的那番话,心魂为之震动,又想到自己无父无母,无人为自己作主,贾府又有一个宝钗,又有金玉良缘之说,一边想着一边又落泪了。
那边宝玉骂完了湘云,也出了门,便看见前头花木扶疏处黛玉在走,一赶上来,看她眼泪汪汪的,二人面对面站着,宝玉就昏头昏脑地,定定看着林妹妹,说了一句:你放心!
黛玉便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宝玉便说,若你不明白我这句话,便是辜负了我平日为你的心。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这句话是有万钧之重的,是一句天地见证的誓言,“你放心!”这是尘世里最深情的一句告白。之所以我们把宝玉和黛玉放在前头来谈,是因为《红楼梦》是一本辛酸和苦楚的书,用作者的话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用评书人脂砚斋和畸笏叟的评语,则是,这本书是眼泪哭成的。而宝玉和黛玉,是整本书中最甜蜜、最美好、最深情、最纯粹的部分,也是我们有情众生读这本书,视之心动,思之心酸的部分。宝玉和黛玉以外的世界,是人情的冷和暖,世态的热和凉,繁华的聚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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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前面讲到的凤姐过生日这一回,那天,宝玉大清早就出城去了,他是去祭祀那个投井而死的丫鬟金钏,因为她也是那一天的生日,宝玉想到她时很难过,就要去祭祀她。因为在贾府,是不允许随便烧纸钱烧香的,祭祀死人是有规矩的,所以他大清早穿了一身素衣,带了一个小厮茗烟,打马出城,往荒凉里跑,后来在一个庙里借了香炉,在井台边拜祭,他也没说祭拜谁。
茗烟收炉子的时候,也趴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你看,小厮都是这样的多情口吻,可见耳濡目染的熏陶,然而,他每天跟着宝玉,却也不知道宝玉祭祀的是谁。
等他回到贾府,家里的老祖母和寿星凤姐,看见他自然就跟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自然也有念叨和埋怨,说他不该大清早谁都不禀告就出去了,让这么多人担心。待大家坐下来,一起看戏。戏台上唱的是《荆钗记》,讲的是一对恩爱眷侣被分离,饱经磨难后终得团圆的故事。黛玉就对一边的宝钗点评起戏中的主人公,说,“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这里就可见,黛玉知道宝玉早上出门,是去祭祀那位跳井自杀的丫鬟,她对这份真心很赞赏,但认为没必要跑出那么大老远,欲得一静反无不静了。你真有那份心,哪里都能寄托那份追思,何必那么形式主义呢?非得跑到荒郊野外特意找一口井呢?黛玉有聪明剔透的人特有的讥诮,说,宝玉要祭祀就舀一碗水,对着碗里的水表达哀悼追思就好了。宝玉听了,也没接茬,只顾起身给凤姐敬酒。其实他是听懂了的。
后来有一回,一位戏班子的女孩藕官,烧纸钱祭祀自己死去的至交,被院子里值班的老婆子吿发,差点儿就要赶出去了,宝玉路过,就把那女孩给保住了,说是他自己要人烧的。后来,他问明缘由,就很自然地搬出黛玉的理论,说下次不要再违禁烧纸钱了,真心怀念追远,只求真心不拘形式,即使没有香,没有纸钱,只是一碗水,一捧干净的土,也是能祭祀的,追思的那个亡魂地下有知,也是能感应到的。
这就是宝玉和黛玉的心灵默契。整本《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这两人相处,跟武林高手过招似的——专点死穴,一剑封喉。宝玉和黛玉之间,是不需要平常人的那套交流言词,以及寻常的逻辑套路的,他们看对方一眼,就知道彼此是个什么情形、刚刚经历过什么情形、此时又是什么情形和心境。一苇渡江,千丘万壑都一闪而过,直接抵达到最令心灵触动的那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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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