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名字里有一个云,
爸爸的名字里有一个浪。
我把名字里并肩的太阳顶在头上,
就变成散步行军接力赛的陈宗晕。
我不要麻醉,我不想晕倒,
血色素愈低愈渴望散步行军接力跑。
小时候曾经被一本童话故事书吓到。故事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没有玩伴的裘弟和爸妈一起住在森林,常常自得其乐在河里捉鱼。有一天,家里养的猪失踪了,爸爸带着裘弟到处搜寻,路上却被毒蛇突袭、咬住手臂。急忙挣脱之后,爸爸便用猎枪将蛇击毙。为求消解蛇毒,爸爸又将一头母鹿射杀,当着幼鹿的面前,挖出鹿肝,敷在自己的伤口上。返家后的裘弟想念那头落单的小鹿,于是外出寻找。找到小鹿后便把它带回家,取名斑比。斑比渐渐长大愈来愈顽皮,常常为了觅食而捣乱家屋,也踩坏了田间的作物。愤怒的爸爸一心只想把斑比杀掉。裘弟便把斑比藏进小屋,和斑比同寝共眠。直到有一天,裘弟醒来发现斑比不见了,原来它已经被妈妈开枪杀死。“必须这样做,我们才能活下去。”父母解释。难以谅解的裘弟在掩埋斑比之后,划着独木舟离家出走。离家不久,裘弟突然昏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艘邮轮的床上。
故事未完。杀戮、复仇与无常环环相扣的彩色故事书,每本特价五十元。一九八五年的春天,被出版社改编过的《小鹿斑比》,没有玩伴没有妈妈的斑比。
小时候不懂自然无情万物求生;母鹿的肝脏何以吸取毒液,裘弟的爸爸原本不该获救。看着彩色插图,那时只记得裘弟的爸爸射杀斑比的妈妈,斑比一脸茫然。裘弟的妈妈又射杀了斑比,斑比挣扎的表情重叠当年妈妈遇袭时的愁容。
小时候未曾预料有一天也会负气划船离家出走,要晕不晕的,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艘什么船的床上。醒来以后,遇见了谁,逆风之中说了什么,摸黑交换了什么。对于这样一个画面念念不忘:“几天后,斑比对着飞奔回家的裘弟说声再见也就消失在天空中了。”插图里的斑比跃进天空微笑回眸,泛着清淡的白色光芒;草地上的裘弟轻快地追逐着斑比。
温暖的画面,明明应该仰望祝福,却是苍白光晕的恐惧坠落。那时的心中只有钢铁枪炮的恫吓,还没有具体的病菌劫持,却已经有了肝脏不能理解的伤,里外增生。在反复疑病之中慢慢适应、递演,多年以后一个人在疫情威胁的影厅里再看《在黑暗中漫舞》数位修复版也能平静看完。
多年以后,《共病时代》揭示我,斑比目击妈妈被猎杀,可能从此罹患“捕捉性肌病”(capture myopathy)。日夜担心也遭杀害或活逮;十年怕草绳。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妈妈失去心跳以后,父亲的心跳放慢以求掩护,我的心跳加速快逃。
疾病的遗传与转译。晕不晕船是出海后的自我应验预言,贫血引发晕眩是共病生活里的直觉偏误。成群小鹿弹跳不休是为了劝退猎捕者;我迟发的奔跑是不是在跑给疾病追。我不是不能跑,我不是不健康。
长距离追猎,跑进一个半马两个半马之后的减速与绕路,也许就像潜水上岸之前,水深五公尺三分钟的安全停留。只是怎能预料这个三分钟会逗留得那么久。
毕业后返家一病十年,时间非线性流动,日子间歇跑。逃跑成为创作。害怕人群就去赏鲸船上练习解说,就从陆军步枪兵的虚实之间开始重构自己。
退伍即住院,往返医院往返兰屿之际,在小小的海岛找到一种父亲的感觉。这艘拼板舟,是父亲,也是我。因为有那么多的树,才能拼成船,有船而有鱼;因而能有我。我写我想保护的生活,写成我被保护的生活。迢迢的回忆通往未来,少年花莲与兰屿少年,成为病床上的移动风景,成为深夜护送的长途客运。
通往又远又近的小岛,那个被音译为“咖希部湾”的地方,兰屿话的意思是“堆垃圾的地方”。物尽其用的兰屿没有“垃圾”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垃圾”这样的说词。译成“垃圾”,是为了让外来的人理解。较接近的意思可能是:“不要的东西”,比方说,坏掉的木头。有一次我在宝特瓶屋的屋顶对着一个徒步环岛的游客解说,“也可以比方说,坏掉的心情。”可能他也有一点想丢掉或被丢掉的感觉,才会休学或待业或特地请假来这里走路,来这里心事回收。
走进咖希部湾,临渊而栗,我就掉进去了。不知去向的我也有垃圾的感觉,在兰屿,我也丢了不少垃圾。把垃圾捡起来,在咖希部湾,我也经常有被捡起来的感觉。
那里有我的树,那里有我的海。等我回去,等我再来。等我历劫归来给你写一封长长的信。你说的故事让我想要继续活下去,这次换我说故事给你听。平安报信是快乐的,收到回信是快乐的。如果这封长信可以让你也觉得快乐健康——衷于悲哀的快乐,衷于伤病的健康。
远方未必就是前方,如果已经大幅偏离预计航向,那就继续渡下去,通往某处亦未可知。操场逆时针绕向前,最后一公里,绕进地心。远方如果是原地纵向,如果是,内向的前进。
失衡的免疫部队。带病旅行,人助自助,往返医院逐渐成为自助旅行。当我跑起单人接力赛,守床的父亲换我守护他。一路上有那么多人把我拯救回来。长距离跑者的星际救援,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已经不只是自己。
恐惧突变之余,新型恐惧会再来。我们曾经一起在风浪里翻覆平安。下一回合的警报来袭之前,我们且先作伴散步旅行。只有你会遇见我。最远也最近的旅行,是我所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所去过最远的所在。◇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