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后,阶级斗争的弦放下不再绷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虾弟父亲也喘口气,他将锄头放到院角落,决定暂别老家土地改改行。他系上围裙做起饮食生意。
移居香港的虾弟姑妈资助了虾弟父亲一点钱,他到小镇市场弄了一个摊位,买了一辆结实耐用的28寸“永久”单车,改装车后架挂上两只大铝桶,每天天濛濛亮跨上单车出门采购。收购当时价格相当低廉的牛下水、牛腩、牛骨头,细心调制配料煮为熟食,运到小镇市场去开小食摊。
窑家市场饮食档多了一家牛腩摊。一只长条凳,几张凳子、小圆桌安顿食客。一张大案板前面,铁线架上挂着、竹筐盛放着大块大块煮熟的牛腩、牛下水,地面的炉灶上放的是一口永不熄火的大铝锅,美味鲜汤在锅里兴风作浪,香气四溢。系围裙的虾弟父亲手脚麻利,挥一柄大爪篱,将浸润着榨菜、栝薯、八角、大姜,还有一些不知名药材味道的切块牛腩、牛杂快速放进炉灶上大锅沥沥,沾沾热香气,然后再用大勺舀热汤连牛腩、牛杂一起倒入客人盆子,“哧哧”的腥膻味直冲脑门,刺激得舌尖味蕾四开,顺手撒上一把葱花,端上一碟辣椒混黄豆浆的配料,嘿嘿,这盆即食牛腩立刻降服老幼食客的胃囊。
从此,虾弟父亲大刀阔斧卖白斩牛腩、牛杂汤饭。生意竟一天天好起来,全家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虾弟母亲当上了好后勤。他们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那些压得全家抬不起头来的闲言碎语也就慢慢消失了。
他们一家熬牛腩、牛骨头汤的香味,常常随晨风穿过院子菠萝蜜树层层枝叶之间的缝隙,飘向四邻的屋脊,钻进人们的口鼻里,闻到的人不由得咪眼深吸一口:好香!
这味道仿佛宣示他们一家生活的崛起:我们凭双手能吃得饱活得好!
那些年,形势变了,知趣的七宝收敛了,人也老了,终于不再到小巷那边去转悠。
不久七宝作古。小镇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人,没有人再提起这个昔日的单身汉。大家都忙于挣钱,生怕错过每一个机会。
虾弟父亲的牛腩生意天天见好,这样坚持了很多年。那些年人们的营养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公家人”不屑一顾的属于穷人填肚子的牛杂碎,因为其美味和营养,一跃成为城乡追捧的美食,价钱卖得一年比一年高,每年只见涨难见降。其单价竟成了小镇市场上最贵的熟食。
虾弟一家着实赚了不少钱。到底赚了多少钱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一家先是在县城买下一座旧楼房,不久,连紧挨他家后院的供销社破产后拍卖处理掉的一座旧仓库、一间旧店面,都被他们买下来了。隔壁老邻居随外地工作的孩子上城住,空下来的房子连地皮要出售,虾弟父亲也一并收纳。都是真金白银的现金交易。而且虾弟父亲还拿出一笔资金来给虾弟哥哥做成本,与人合伙当上蒲织品收购站老板。虾弟父亲不知不觉恢复了地主的身份。没有人再斗他。
但他们一家仍然在小镇上做生意,低调守着一个小摊,穿着朴素,不显山不露水,平易和气招徕食客,熟练地架锅生火煮食,儿女们摆凳抹桌,端盘递碗硬是将日子过得热腾腾,有滋有味。耕生仍然俭朴。忙大半天肚饿时,若见桌子上有客人结账走后剩下碗里的牛腩,他会顺手端过来就饭填肚子。他舍不得浪费,他觉得经他手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偶尔,疯子振家迈着长腿来到耕生摊档,拿出一块钱来,说,卖我一碗牛杂汤。耕生是振家隔两三户的斜对面邻居,熟得不能再熟。
牛杂汤是三块钱一碗。耕生一笑:一块钱哪够呢?说是这样说,耕生还是收下钱,随即找出一个旧海碗,给疯子振家舀一勺牛骨头,混上一勺热汤,还打了一碗米饭,让他捧到人少处慢慢啃。耕生说,这两只碗你吃完拿回家放好,今后要来吃牛杂汤饭记得拿碗来。耕生也担心食客因嫌弃振家而影响生意。
耕生似乎从振家身上看到一点点自己昔日的影子:人挨打妻受辱,根正苗红不也一样凄惨吗?……这一刻不由闪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念。
虾弟还是我的朋友,比起小时候,他已经开朗了许多。我想他这一变化,除了友谊,一定有一些比友谊更顽固的因素起了作用。那是什么呢?
镇粮管所购置了一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七点多钟,吃过晚饭的管理员剔着牙踱过来营业厅,从柜子里搬出大盒子般的电视机来公开放映。那是八十年代初的轰动效应。附近的人都过来挤看,有两三排靠背的会议长椅可以随便坐,早到才有位。我闻声也约上虾弟一起去看。
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和虾弟正坐在粮管所的长椅子上看电视。来晚的大人小孩都自觉站我们身后一圈。这时邻村一个孩子从外围走来,硬挤到我身边来坐下,已没有空位了,我挪了挪,他竟将一条腿放到我腿上,我说你怎么这样?没位了也不能将腿放我身吧。他个子比我大,我认得他是邻班的一个凶小子。他不做声又挤了我一下,将我挤得几乎要站起来了,坐我右边的虾弟气愤地站起来了:你来晚还想抢位啊?讲理不……那小子竟再用力推我肩膀一把,瞅着虾弟说关你屁事啊?虾弟生气了,往回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小子从裤袋中掏出一把铁壳手电筒来,虾弟急忙上前挺身伸手护着,帮我一挡,手电筒直砸在他颧骨上,虾弟疼得哇地哭了……
声音惊动大人们,纷纷斥骂退那小子。我们也看不成电视了,我扶着抽泣的虾弟回到我家,安慰着他,让父亲找出万花油,帮他擦药,轻敷红肿破皮的伤口……
虾弟是替我挨的这一手电筒的痛。父亲和我都感动——不想到虾弟原来是一个这么勇敢仗义的孩子!
虾弟念书时常常缺课到父亲档口去帮忙。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班主任老师找过家长多次,却也没多少效果。但他的经济状况比我们一般穷学生要好得多,他的零用钱因为有父亲的生意为后盾而得到充分保障。他不再是当年可怜兮兮没钱买票看电影的穷小子。
虾弟勉强混到中学毕业后,我们就不再见过面。听说他闯世界去了,进工厂打了几年工,后来工厂不景气下了岗,换过几个工种都坚持不下,也就没心思再找什么工作……虾弟结婚后住在另一处城市。听说他对自己的身世隐隐有所怀疑,与父亲感情冷淡,关系不太好,即使他常常需要父亲寄钱帮补他一家子的生活费用,他都极少回家。
看来童年的阴影投射在幼小心灵太深了,深得成为一道疤。那么,又是谁将这阴影化为刀刃的呢?
虾弟父亲的牛腩生意太好,居然成就小镇的口碑。吃腻大鱼大肉的县城人都慕名开车来品尝。
虾弟父亲年龄仿佛冻住了,多少年样貌总不变,不显老,越干越有劲,金钱每天蹦跳着刺激着他,让他手脚不停地忙,斩熟食,计价,收钞票……
壮实的他挥刀在砧板上笃笃笃,嘭嘭嘭,斩个不停,似乎在不停地斩碎昔日的霉运和屈辱。他每天都生活在扬眉吐气中。
生活对他展开了笑颜,他活年轻了!他成功地实现了对命运的报复。
严冬把我们未经雕琢的希望
冻成坚冰
春天来了,它快活地融化
河中的戏鸭替我们
证明它的永恒
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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