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算准了吗?这是他所希望的吗?
我的名字从出生便藏着最微小却遥远的梦想吗?
我有吗?有成为爷爷心目中美好的作家吗?
奶奶家住万华某国宅社区旁的五楼旧公寓。我们家是反过来称呼的,那么疼你们的长辈,叫外公、外婆多见外!改口吧、改口吧⋯⋯爷爷奶奶的叫,也就惯了。
“兹”声后,卡上许多脏污落漆的电铃对讲机传出:
“谁呀?”
“奶奶!开门!我是姗儒!”
“喔!姗儒来了! 好,开门!”
咖啦! 银白铁门随着电流传递被机心弹簧一脚踹开。狭小的楼梯间在关上铁门的瞬间,只剩邮件投递口透出的余光流泻,好几辆几乎要生根相连的大小脚踏车与烧纸钱用的红色铁桶病恹恹地望着我。
洗石子铺成的阶梯,每一阶都是来人踏破的痕迹,严重磨损的防滑地条早已不敷使用。三阶后,半楼的位置,会有一扇我永远不知通往哪里的木制白色气窗,上头绿色纱窗网格之严实仿佛后头背负了天大的秘密。
我从小就害怕那扇视线水平在我脚踝高度的窗,所以总是会伸手扶着楼梯把手,利用离心力把自己给狠狠甩上通往二楼的第二阶楼梯。红色胶质扶手垫与泛黄发泡黏着剂同心协力把锈蚀后颤颤巍巍的铁栏杆固定住,多么年久失修的一切,我常嗅到一股金属油耗味,伴随掌心感受到的黏腻,实在受不了就快速甩开了。
民国三十七年,爷爷独自逃难到台东关山镇,只得挖矿谋生,隔年奶奶才跟着家眷落脚台东,和爷爷共生了七个孩子。一家九口住在教师宿舍里,辗转待了卑南乡龙田村与鹿野乡初鹿村,尔后爷爷才到初鹿国小教书。
爷爷瘦高,五官深邃,家境非凡,自然饱读诗书,我有记忆以来,看他会的除了弹琴、画画、教书、下厨,甚至还会中医与命理。在我心中,爷爷仙风道骨的书生样,除了有点严肃寡言,其他样样精通,令我佩服不已。
我出生时,他拿了我的生辰八字去合命盘,我从小就特别珍惜爷爷替我取的名字,以前流行改名的年代我都坚定拒绝了,或许即便不信玄学,我还是对最喜欢的爷爷深信不疑。
在美国读高中时天天搭公车,有次被一位年约三十的白人男子搭讪,他手里拿着一叠扣环串起的中文字卡,喃喃自语地背诵。他听见我和妹妹讲中文,想问问他念的几个词是否精准。
这位每天都会碰上面搭公车的外国朋友,有天突然问我中文名字是什么。我极缓慢地回答:
“是我爷爷取的,我是吴—姗—儒。”
“吴姗……儒……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惊讶地发现,名字从小用到大,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外国朋友要我把字写在小卡上拿回家查字典。
隔日车上相见,他兴奋地拿出手抄的笔记说:
“Sandy,你的中文名字很好听耶!”
他凑到我身旁的座位,捧着黑色背包又掏出那叠小字卡,上头歪歪斜斜地
抄了几句看似是中文的鬼画符。
“真的吗?”我不禁莞尔:“你真的去查了? 有查到什么意思吗?”
在车程中摇来晃去的我们仨,专注凝视他兴奋神情的姊妹俩。
他接下来说的两句话,对我的生命产生了微妙变化。
“呃……姗,是美好漂亮的。儒,是作家的意思。所以你的名字意思是……美好的……漂亮的……作家!”
“……”
“Are you? Are you a beautiful writer as your grandpa wished?”
我瞠目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
爷爷算准了吗?这是他所希望的吗?我的名字从出生便藏着最微小却遥远的梦想吗?我有吗?有成为爷爷心目中美好的作家吗?
外国朋友到站便下车了,我却深深浸泡在这一波波温柔而期盼的浪击中,迟迟没有离开。
此后,我把从国中时期开始堆叠的字句仔细小心地收藏起来,随时都携带笔记本,把想到的文字记录下来。对于写作的喜爱酝酿出狂热,甚至发展成独树一格的洁癖狂想症。
在日常行进中,我常常如光感应那般看见脑海中飘摇的文字,有时是一段大纲,有时是几句对话,在我眼前飞舞飘散,让瞬息万变的脑海激起阵阵浪花,站在崖边观浪,有时洒得我一脸湿漉漉,有时又高高卷起霎时收回。不得不多备着笔记本,每个包包都塞一本带着。
渐渐地,我学会把自己的感受、情绪、想法、疑惑都编辑成写作的历程,再累都给自己一点时间,安安静静地把一切想说的话拼凑完整,开始动笔就必须写完才放过这一回合。或许,经过这些年,我已经找到自己的语法,又或许再多过几年,我可以在语法中找到小时候的自己。不论未来有没有可能真的成为作家,都诚实记录下来了。
***
上了大学,我立定目标拚命地希望两年半可以念完书,再“光荣返乡”。这当中的思绪复杂,是为了想家、为了乡愁,更是为了踏上归途给爷爷看看那最令他骄傲的孙女真的很勇敢。
返家十万里,一落地总想亲吻土地,这才是我的家,我长大的地方。
记得那是二○一一年的十二月初,一通越洋电话在晚餐时间打来,爷走了。
不过短短一周后的十二月九日,我便能正式完成最后一堂大学课程,我拚命想给老人家看看我多努力,我可以比所有同学早毕业,也没辜负爷对我无限的赞赏。可是我好不容易念完了,还是太慢了。再怎么快还是太慢了。
我最爱的十二月里,从此多了伤心的遗憾。我一连哭了好久,夜夜关了灯在睡前对照片说我很想你、我很爱你。有时也埋怨,为什么不等等我? 西雅图雪不多,可冷起来也是整夜棉被都不暖和。
撑了一个月,收拾生活了七年的一切,正式搬回台北。潮湿闷冷,一出机场就是迎面撞上的窒息。我以为我会继续哭泣,但令人骄傲的孙女回家了,总得勇勇敢敢地……
后来的后来,我成为国中英文老师,我再次想起爷以前也曾是老师,生命的连结如此恰巧,我们共同拥有一个阶段的结束与开始,即便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爷是什么时候,但我记得他腼腆一笑跟我说:
“你快回来呀! 回来爷做你爱吃的酿豆腐啊!”
爷爷跟奶奶都没有机会看见我进入演艺圈,更遑论我真正成为作家的这一刻。
爷爷走没多久,我也跟着家族送走了奶奶。
整理奶奶遗物时,找到一只斑驳的手表,她从不肯换,我想也就是长辈惜物爱物,毕竟是爷爷送的礼自然得好好收着。殊不知,我好奇翻过表身却看见后头刻了四个大字……“天长地久”。我悄声笑爷爷闷骚,脸上却被泪水冲刷出两道轨迹。
我多么想念,奶奶搀杂客家腔调呼唤我的声音,笑眼教我念客语顺口溜的神情。我多么想念爷爷手磨米浆、刨白萝卜丝、制作萝卜糕的背影,他过年用底片盒装十个十元铜板给孙子们玩比大小的习惯。我想念残破过时带味道的老公寓和爷奶家的津津芦笋汁,我想再次攀上三楼、爬上奶奶的床铺偷吃口味儿,我想骄傲地告诉他们,爷爷奶奶,我后来没继续当老师,我成了主持人,我五年内拿了两次金钟奖,现在还成为梦想的作家了喔!
爷爷,就像你希望我成为的那样,我要成为一个美好的作家了喔!
谨以此书献给
无条件疼爱我最初样貌的
张杏泗 与 丘任妹
——节录自《我的存在本来就值得青睐》作者序/三采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