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春天

作者:吴小林

婚礼现场的每个人都哭了,因为这个婚礼展现了爱的真谛!这是对孩子真正的爱。图为示意图。(Fotolia)

这是杜拉斯《情人》的不朽开头:

“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这个“开头”,我不知背诵过多少遍!只要把其中的第一人称“我”变成第三人称“她”,简直就是专门为我“定制”的文字。

因为,“已经上了年纪”的我,在长长的记忆中,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与上面几乎完全相同的话。

***

40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母亲患癌症接受放射治疗后大出血。一张病危通知,将我从正在赤足劳动的麦田里,唤到南京肿瘤医院。我在那里认识了她。

她也是一个癌症病人,和母亲同住一个病房。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当时才23岁,没有服侍女病人的经历。白天,我羞涩而笨拙地端着便盆进进出出;晚上,疲惫地倒在五张白色靠椅拼成的“床”上,睡在母亲身边。

一天,母亲又出血了。看到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轻轻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便盆,说:“让我来吧。”

我感激地顺从了她。

听同室病友介绍,她患子宫上皮绒毛癌,已经扩散到脑部,但她一次次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连医生都感到惊讶。

看着被她洗得干干净净的便盆,我注意到她的手背上,红一块、紫一块,布满了吊针的淤血。我不禁心头一热,连声道谢。

“你是男孩,你不方便。”

她安静地朝我笑笑。她的笑,很温暖,很真诚。

从这天起,每逢开饭,她总叮嘱我到食堂去买容易消化的煨面,然后由她一匙匙喂给母亲吃;打开水的时候,她也从不忘记为我们捎上一瓶;她准时为我母亲洗脸、擦身;她告诫我,肿瘤切忌加温,不准我用热水袋给母亲取暖,也不准我带母亲外出晒太阳……

母亲恢复得很快,两星期后,已经能让人搀扶着散步了。

这时,我和她也已经相熟。她说,她第一天看到我走进病房时,塑料鞋上沾满了泥巴,就猜到了我是一个知青。她说她喜欢知青。

“你也是知青吗?”

她点点头。

我想起来了,每星期一次的专家查房:教授在前,医生、助手、实习大夫和医务处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出巡般走进病房时,只有她,与其他叽叽喳喳翘首以盼的女病员们不同,独自一人在静静地看书等待。

我喜欢她的安静。安静的女人,与人为善,明理谦虚,宽畅的胸怀,最懂得珍惜人世的欢乐。

肿瘤医院很美丽,我们常常在医院的柏树林中散步。化疗脱光了她的头发,但她每次在散步前,总会将戴在头上的蓝色工作帽换成一块彩色头巾。我们踏着满地的落英,听着梦境似的小鸟的啼鸣,谈着多姿多采的知青生活。

她的话,我像海绵吸水一样全都记着,我在她身上,清楚地感觉到一种经过磨砺的力量。她听我讲的时候,理解与快乐的目光,使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仿佛她再没有比我更亲近的人了。

这时候,我觉得她很美。有人的美是大自然的恩赐,但她的美,是她自己创造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过去的生活,我也不想去问她,我只觉得能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和她谈谈说说,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远远地看看她,或者想想她——只要近在她的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她的一举一动的背后,总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改变着我。有时,我发现,我在她面前,主意越坚定,讲话的口气却越是柔和,我又发现,她对我越关心,越体贴,我却对她越是敬重……

入冬的时候,经过反复检查,医生同意我母亲出院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替我高兴。

她从枕边拿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的手中,说:“留作一份永远的纪念吧。”

我打开包,一条彩巾是她送给我母亲的,一双棉鞋是她送给我的,棉鞋里还塞着一双棉袜和一副手套。

刹那间,我内心一阵潮涌,我拼命咬着牙,不让泪水涌出眼眶。

“冬天了,乡下用得着。”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拉过我的手,端详着我。

良久,她沉静地对我说:“恐怕我不会活多久了。”

看着她最近迅速浮肿起来的脸,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我哭了。

她是不会死的!她一辈子所做的准备只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死去。她本身能够发光,她不怕走在暗处。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要抓住那即将逝去的生命。她也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要说出一句话,又彷佛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我和母亲回家了。两个月后的初春,我陪母亲重回南京复查时,知道她已经去了。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静静的医院里很多地方都叫人触景生情:我们有过温存的话语,几乎接近爱的表白;有过美妙的时刻,在我们之间结成温柔纤细的绳结。可也许一切都没有,一切都是我的想像。只有一点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这就是她留给我的全部感觉。

或许,这种感觉,就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爱。

不知是化疗曾经毁坏过她的容貌,还是美好的感觉始终在滋润她的面庞?我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但她美丽的形象,永远留驻在我的记忆之中,像春天里悄悄绽放的花、静静生长的树……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