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演讲中,我邀请在场听众,对生命中最值得感谢的人表达谢意。有个年轻女孩站起来,她说:
“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老师。”
她的年纪看起来也就是高中刚升上大学的样子,我问她想要感谢的是什么时候的老师?她说,从小到大,很多老师都值得感谢。
“有好几次,当我感觉自己正在坠落,都是我的老师接住了我。”
那一刻,包括我在内,许多老师应该都感受到内心的震动吧。一个好老师,确实就是准备要接住正在坠落的学生的人。
然而,有许多人生命的困扰,正在于找不到人愿意接住自己。
我听过心理师许皓宜分享一则真实案例,国外有位精神科医师,定期为一个自杀未遂的女病患看诊,有一天,女病患告诉医师,她将从医院顶楼跳下来,请医师务必接住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任务,然而,病患已经在顶楼作势将一跃而下,医师也只好来到地面,硬着头皮,扎好马步,准备接住。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而后,女病患来到医师面前,对他说:
“谢谢医师,你刚刚已经接住我了。”
女病患等待那个愿意接住她的人,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确定知道有人会接住自己,也就不必坠落了。她的贵重价值已经被肯定。
若干年前,我在大学教书常常兼任导师,每个学期都会有一次和导生喝下午茶,或是请他们吃午餐,在吃吃喝喝、谈谈笑笑的时候,我也会和每个大孩子聊聊天。对于大学生活的感受、选修哪些课程、未来人生规划……这都不是我的话题。
我的话题常常是:
“从外地来台北生活,会不会觉得孤单?”
“有没有谈恋爱?对感情生活满意吗?”
或者更切入核心的问:
“生长在单亲家庭,最辛苦的是什么?”
那些大孩子常常显出诧异的样子:
“老师,你这样会不会太直接了啦?”
而后,他们多半会认真回答问题,讲出心里的感受。甚至与我相约研究室,聊一些“找不到人说”的心事。
有个班级毕业前,几个常来聊天的学生敲开我的研究室,送来写得满满的大卡片。他们共同的感谢是,我在乎的并不是他们的学习成绩,而是他们过得好不好。
“不管成绩好不好,我知道老师看我的眼光都是一样的。”
正因为如此,他们知道自己不管成功或失败,都无损于自我的价值。这或许也是大学四年,我带给他们最重要的一课。
父亲接住了女儿
和朋友聊到“接住”这个议题,朋友说他前阵子和闹僵了的女儿和解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庞上闪现无比的温柔与光辉,棱角分明的坚毅化成了绕指柔。
朋友原本与女儿感情很好,却因为和妻子离婚,让女儿相当不谅解。十八岁的女儿决定去澳洲读书,有种放逐自己的意味,他虽然苦苦相劝,却没有效果。那一天,他去送机,看着女儿头也不回的离开,心也碎了满地。
澳洲的女儿说自己已经长大,要过独立的生活,不肯与父亲视讯。他们约定每年互寄圣诞卡,算是报平安。
“寄什么圣诞卡?太老派了吧!现在哪有人寄圣诞卡啊?”女儿抗议。
“就是因为老派,没有人做了,我们才做,这样不是很特别吗?”
“很怪耶。”女儿还是不情愿。
朋友在岁末四处寻找圣诞卡,而后才发现,女儿说得没错,这件事真是太老派了。书店里的圣诞卡又少又贵,从当年的铺天盖地,变为小小一柜的陈列。朋友找了许久,最后决定将存在电脑档案里的旧照片找出来,印成圣诞卡,寄去澳洲。圣诞卡上是五岁的女儿,胖嘟嘟的猫咪一样卧在父亲怀抱,彻底撒娇的憨态。
女儿只淡淡的说:“收到了。”没说其他。
第一年,朋友并没有收到女儿的圣诞卡,他也没说什么。
第二年,他持续自制与女儿合照的卡片,女儿回寄了大卖场的圣诞卡,不冷不热的叙述夏天过圣诞感觉很奇怪,只好吃冰淇淋来降温。
他们互寄卡片持续了几年,直到圣诞节前他去医院装了心脏支架,回到家,跨了年仍没接到女儿卡片,打了电话也没人接,这才感觉不对。
几番辗转,前妻告诉他,女儿被男友劈腿,痛不欲生,现在暂住同学家,他问前妻要不要去澳洲看女儿?他出机票钱。前妻对他说:
“我每年都去看她,她在等的人是爸爸,不是妈妈。”
朋友在飞澳洲的航程中,想到当年决定离婚时,十六岁的女儿不断逼问他:
“是不是因为有小三?”
他否认,告诉女儿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改变了,不再适合共同生活了。女儿突然伤心的哭起来:
“是因为我不够好吧?所以,这个家对你来说,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他觉得应该要辩解、要安慰,可是,太多纷乱的心绪让他不知从何说起。女儿应该是带着这样的伤痛远赴澳洲的吧?在飞机上,他什么也吃不下,只觉得心痛如绞。
看见瑟缩在屋角的女儿时,他感到诧异,仿佛女儿不曾长大,仍是那个年幼的、无助的孩子,连她的身形,也比记忆中缩小许多。女儿看见他,爆哭出声,哭着喊:
“爸爸,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说他一直不知道,女儿真的在等他,他只是满怀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面对一切。
女儿告诉他,当初他们夫妻离婚,她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如今男友劈腿,她再度被抛弃,她不知道一生要被抛弃多少次?还是自己真的不够好,才会被抛弃?朋友对女儿说:
“你一直都很好,你是很棒的女孩、很棒的女儿。爸爸妈妈只是分开了,没有人抛弃你。”
等到女儿冷静一些,朋友终于有勇气说出早就该说的话:
“是爸爸不好,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才会让你这么痛苦、这么伤心。”
女儿对他说:
“你是个很好的爸爸,就因为你很好,我才不愿意失去你,我才会那么生气、那么伤心。因为你很好。”
朋友与女儿抱头痛哭,内心相当激动,他从没想过,在女儿心中,自己原来是个好爸爸。失望了好几年,也等待了好几年,父女二人终于“接住”了彼此。
接住最熟悉的陌生人
假若小时候我们渴望被父母接住,这期待总是落空,而后我们成年,父母老了,他们渴望被接住,我们有能力伸出双臂吗?
好不容易处理了与子女的紧绷关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发现父母已经年老,他们的健康状况衰退,精神却变得更为亢奋,总有数不完的前尘往事想说,那些被辜负的、被冷落的、被不公平对待的新仇旧怨,喋喋不休。委屈和怨怼拉下他们的嘴角,凌厉了他们的眼神。每一个尖酸刻薄的字眼,都像一枚又一枚酸针,打在最亲近的照顾者心上。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可恨的人,你还记得吗?”
“来,你来,我有很多以前的事要跟你说……”
“不知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这么不幸啊。”
类似这样的话语,出自一些垂垂老矣的长辈,他们困在自己筑成的愁城苦境中,却奋力伸出手,想把其他人拉进去,有多少人能甘心受缚呢?
于是,他们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这些可恨的人,为什么还要记得呢?”
“以前的事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都是你的历史,并且,都已经过去了。”
“我这么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你却觉得自己很不幸?”
我们心头雪亮,知道他们只是困在昨日的痛苦中,不断坠落。我们有时也能同理,他们其实是藉由永不止息的抱怨来博取同情,引人注意。然而,聆听着这些抱怨的同时,我们心中也在呐喊:
“从小你就没有称赞过我,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所以总是委曲求全,让在意的人予取予求。”
“当年我恳求你支持我,让我做喜欢的事,你却不肯,现在我成了不快乐的人,过着可有可无的人生。”
“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现在你需要我,我就得放弃自己的生活来满足你,太不公平了。”
漫漫人生,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坠落时,能有人在下面接住。然而,开始学习去接住他人,才是成为一个大人的必经历程。接住父母比接住儿女更加不易,因为,孩子受伤是我们造成的,我们受伤却是父母造成的。
曾经主宰过我们命运的父母,已经成为被命运主宰的老人了。如果我们将自己人生中的失意与挫折全数怪罪他们,那么,我们与不断抱怨的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可以做的,是把自己的情绪抽离,暂时当他们是没有关联的无助老人,试着聆听、感受,用悲悯之心,接住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段。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练出臂力、练出耐力,也练出了慈悲力。◇
——节录自《以我之名》/ 天下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