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龙的自题对联 蕴藏何种文化密码

作者:梅花一点

陈抟长期隐居之地在武当山、华山和少华山。《唐才子传‧卷十》评之:“少有奇才经纶,易象玄机,尤所精究。高论骇俗,少食寡思。”(fotolia)

三十年前,吾尚在中学时期,偶得一本解读先天易学的小书,书中提到一副神奇的对联: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

读罢,内中顿时对此联的气魄与意境升起敬仰之心。再一查,竟然说是华山睡仙陈抟老祖的手迹,心中不禁感到一种苍茫辽阔的茫茫然,也觉得有一种心平气和的宽弘淡然。对于此联,当时笔者真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抟(871年—989年)字图南,号扶摇子、白云先生、希夷先生,民间尊称为陈抟老祖、希夷祖师、睡仙。他长期隐居之地在武当山、华山和少华山。《唐才子传‧卷十》评价陈抟,说道:“少有奇才经纶,易象玄机,尤所精究。高论骇俗,少食寡思。”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这副对联就刻在洛阳龙门石窟上,据传以陈抟的手写真迹拓刻而成,整个字体古朴质真,令人叹为观止。清末康有为也特别喜欢这副对联,就重新书写,使用了近乎模仿陈抟手迹的书写笔法。

当时,吾在心中有一丝的思索,就是弄不透:一个超然世外的睡仙,怎地就有广阔入世的自我比况,这种心境的对比似乎是说,神仙与世俗之间,有着一种不同于世俗凡人境界的入世心怀?这个有点悖谬思维的思考,延续了许多年,成了心中的一个小小疑问。如今,又忆起此联,心中就勾起过去所惦念的思虑。于是,笔者不再犹豫,尝试一下探索如何解读此联。

宋陈抟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卷刻石墨拓本横披。(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提供)

先说上联:开张天岸马。“开张”一词,不是今人所说开张店面、开始营业、开始开放。这个“开张”,是专指马儿奔跑雄健的样子。“天岸马”,意思就是奔行于天边地平线的飞马。一种豪放天纵的意境,跃然纸上。看着天边跃马奔腾,纵横四海,超然雄健,怎不令人宏阔胸怀?据说,上联的意韵出自杜甫诗《天育骠骑歌(又名为:天育骠图歌)》的名句:“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杜诗的意思是:那马儿矫然刚猛,昂然飞动,像飞龙一样变化万千,天生卓然挺立的骨骼森森然,如此的奔放豪迈。

而且,杜甫诗句的典故,暗含“马”的“龙性”的涵义,正和下联相照应:奇逸人中龙。“奇逸”,就是奇特俊逸的意思。晋代孙绰《颍州府君碑》有个名句:“天纵杰迈,奇逸卓荦,茂才亮拔,雅度恢廓。”而“人中龙”的典故,来自一个晋朝的隐士宋纤的故事。据《晋书‧宋纤传》记载,宋纤是敦煌人,隐居酒泉南山。当时的酒泉太守马岌非常尊重人才,就布置威严的仪仗队,一路上敲锣打鼓,打算用隆重的仪式特地去拜访隐士宋纤。可是,宋纤还是不出来会面。太守马岌不得不佩服地叹道:“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而今而后知先生人中之龙也。”这个典故名不虚传,非常恰当地照应陈抟个人的风格和气度,让我们也可知陈抟个人的生命境界所在,不得不叹服。

而且,古人多认为,“马”有“龙性”,如此说法的来源可能是二者有一些共通性的形象特征。例如汉代王充的《论衡‧龙虚》篇说:“世俗画龙之象,马首蛇尾。由此言之,马蛇之类也。”从民俗的传说看,因为“龙”与“马”在部分的体型特征相近,古人完全有可能把“马”和“龙”当作同类或者近亲。《周礼‧夏官‧司马》说:“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于是,在礼节文化上,古人把比较高大的马,称呼为“龙”,实则是古人不仅仅把“马”与“龙”当作同类,而且还赋予“马”相映的“龙性”。所以,古人说的“龙马”或者“马龙”就成为世俗流行语。“马”与“龙”具有文化共通性,人们将之互比的习俗由来已久,在民俗上有凭有据。

上下联合而观之,陈抟主要是运用了“龙”“马”两个动物意象,不可不谓是恰到好处,精妙绝伦,就像现在人们说的“龙马精神”,奋发昂然的样子。不过,笔者觉得,陈抟乃是一名修道仙客、隐逸睡翁,单纯从这样的昂然气质来解读这副对联,似乎不合陈抟个人的特质和风貌。那么,这副对联是否有难以琢磨的文化密码呢?

(图为古洛书,维基百科/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经籍典/第051卷)

“龙马”的神话意象

笔者检阅到唐代孔颖达注疏的《尚书正义‧卷十八》,有记载:“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及典谟皆历代传宝之。”方才知道,古代还有一个当时大家都熟悉的神话传说,就是有一种神物,叫作“龙马”,此为龙的一个品种,正是龙马驮负出“河图”,然后伏羲氏以此图画出“八卦”与“河图”,开辟了易学知识体系,造就了中华早期文明。唐代孔颖达使用的是汉代孔安国的注解版本,由此可推,“龙马”这样的神物,早在汉代之前就已有传说了。同是孔颖达注疏的《周易正义》转述说:“《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感。”这里说到的“河龙”,可能是“龙马”,也可能是一般的“河龙”。古代有神奇动物“四灵”:麒麟、凤凰、灵龟、神龙。但是,都不妨碍古人的一种灵性传说,就是龙可以有许多变化身,“龙马”就是其中“龙”的一个品种。《钦定四库全书‧山西通志‧卷一六二》是这样描述“龙马”的:“龙马者,天地之精,其为形也马身而龙鳞,故谓之龙马。髙八尺五寸,类骆有翼,蹈水不没。”后来,明代笔记《五杂俎》也说,龙与马杂交,则会生出“龙马”。甚至,神话小说《西游记》也有小白龙变身白马,成为唐三藏的坐骑,人称“白龙马”,这是“龙马”由神话传说变成艺术化形象的文化过程。

从文化溯源的角度来看,“龙马”的形象非常早就有传说了。《山海经‧中山经》描述在岷山一带的神祇形象:“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岷山虽然地处在甘肃与四川一带,但是在上古尧舜禹时代,那时正处于大洪水时期,华夏内地多数被淹没,而岷山这些高海拔地带可能是华夏文明的主要核心地区之一。“山海经时代”就在此处有“龙马”形象的神祇崇拜,由此可以推测,“龙马”也有可能是上古时代的一种“神物”,如同人们对“龙”的崇拜与信仰一样。

在汉代就流行而又相传出自上古时代的书籍《古三坟‧山坟》也有关于“龙马”的记载。其中的《太古河图代姓纪》篇说:“时龙马负图,盖分五色,文开五易,甲象崇山。”《天皇伏羲氏皇策辞》篇也说:“天雨降河,龙马负图,神开我心。”这些描述都是围绕“河图”出现的一致传说,就是“龙马”从河流(当时主要指黄河)背负出一种神奇的图案,而这个图案就是后人所传说的“河图”“洛书”中的一种。后人再依据“河图洛书”的阵形图制和数字符号,逐步演绎出各种易学体系,最终成就中华文明其中之一的文化主脉。

还有一点要特别强调的是,像“龙马负图”这样的传说,在当时道教或者道家的信仰文化理念中看,绝对不是一种人云亦云的传说,其中的神话秘密必然暗含道家神传文化的密码。那么,这个文化密码是什么呢?

《陈希夷(陈抟)睡图》,日本画家长谷川等伯绘,日本石川县七尾美术馆藏。(公有领域)

陈抟易学传承之象征

据宋代著名易学家朱震在《汉上易传》和元末明初《张三丰先生全集》等等的诸多记载,陈抟的易学成就主要有以下传承脉路:

一条脉路是,陈抟传授《先天图》给种放,种放传穆修,穆修传李之才,李之才传邵雍,邵雍建立《皇极经世》先天易学体系,并写就《梅花诗》十首,预言未来千年历史。

一条脉路是,陈抟传《先天图》给种放,种放传穆修,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周敦颐由此写作《通书》与《太极图说》,开辟儒家研究“太极”道术学理的先河,为孔子儒学注入新生活力。人间世俗学术界由此开始系统性去认识和探索“太极”文化。

一条脉路是,陈抟传种放,种放将《河图洛书》传李溉,李溉传许坚,许坚传范谔昌,范谔昌传刘牧,刘牧创立易图学,将易学体系从阴阳八卦符号系统,扩展到阵图形制的河洛之学。

一条脉路是,陈抟注释《正易心法》,撰写《龟鉴》《心相篇》等等,为后来民间各种卜算技巧的发展,奠定易学命理道术基础。

一条脉路是,麻衣道者传陈抟,陈抟传火龙真人(先生),火龙真人(先生)传张三丰真人,张三丰创立太极心法,自此太极修炼广播人世间,形成太极拳等内家功,引领明清两朝道家修炼文化的发展,也确立了“太极”文化的本质意义:修炼。

从以上的传承看,陈抟老祖对于中华神传文化的一条主要支脉:易学体系的发挥与发展,起到重要的核心作用。我们称陈抟为“人中之龙”,一点也不为过。正是源自陈抟的各种传授,中华神传文化的易学体系文化,才得以在世间获得系统性的壮大发展,中华文化也更显得丰富多彩、神奇玄妙、高深莫测。

至此,笔者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我们不一定只是单独地看待“马”“龙”两种不同的动物型态,我们也可以将他们合一成为“龙马”,形成一种神话文化象征。尽管在神话文化上去辨别,“马”“龙”与“龙马”是三种不同类型的动物,但并不妨碍我们将陈抟老祖比喻为“开张天马”和“奇逸人龙”,同时我们仍然可以从对联的字面上做文学性的解码为:陈抟老祖以此对联自况为“龙马”,实乃比喻陈抟自己驮负出易学知识体系,让世人体系性地理解到神传文化易学领域的神妙与神圣,并即将大行于人世间。

修心寡欲,超乎尘外,这是出世的修道精进;传易行德,布洒世间,这是入世的弘道济世。陈抟遵行道家修行人的出世风范与入世心怀,将易学体系文化的神迹留驻在人世间,玄道高远,功德无量。“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正是陈抟的真实而传神的自我写照。历史已经证实了这一神传文化。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宋陈抟行书五言联轴(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提供)

参考资料:
《全唐诗》
《全晋文》卷六十二
《宋史》
《汉上易传》
《张三丰先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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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