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晓月窑家墟(34)

作者:容亁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晚上,我们如约来到少年时代流连的镇外山坡。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熟悉的夜晚。月色溶溶,坡草披银妆,更远更远不绝,三五棵小树超脱地伫立在田蛙伶俐的合奏中,仿如清逸仙风的词人在默觅无尘境界的诗句。

以臂当枕,席地而卧。深蓝的天空像抹过洗洁剂一样明净。白天是夜的恋人,而我们是夜的知音。

这样的乡村夜晚怎么也欣赏不够,几乎要令我想起当年朦胧的恋情。可是,这样的夜晚不是抒情的时候,因为白天的沉重不会放过我们。

席地而卧仰望几眼星空后,我翻身起来,趺坐抱膝,无端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启凡就坐我身旁草地上。他带来了几年前我借给他的小说《饥饿的女儿》。他还我书了。

昆虫与山鸟的合奏唧唧唧、咕咕咕忽高忽低从坡下田野传过来,在温情的诉说着什么秘密。

你是聪明人,请你理解。启凡激动地比划着手势。

“以后对我不要提亲情,否则我们无话可说。人是凭缘交往的,缘尽则止。过去那些事浪费了我太多时间,差点被搞得连命都丢了,我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过去的事到此为止,今后我连想都不会去想。我现在时间很紧,都用来学习。我还会出去揾工的,但不会迁就着去找一个只能糊口而没有时间安排学习的低层工作……”

已经一贫如洗一无所有,还是不把生存放在第一位,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默默地机械地点点头,未必是承认他的观点,只是为了让谈话进行下去。

大概是压抑得太久太久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启凡一个人在急切倾诉,根本不顾我的反应,我很难插上嘴,知道他需要的是一个好听众,干脆就静静地听。

皎洁的月光下,我感觉到启凡眼眶一定是红了,因为他说着,说着,喉咙噎住了,话语颤抖,眼角溢出两颗清亮的泪,他侧过头去,咬牙抬手一抹,我似乎看见他瘦削的脸庞浮出几条淡淡的筋痕。

他接着说起他的恨,恨那伙没有人性的家伙,骗了他的血汗钱揍了他不算,乡下的小姐姐气不过替他上门讨公道,又吵又闹,那家伙老婆被迫拿出了一点钱来堵嘴。谁知那歹人怀恨在心,事后竟然唆使一帮烂仔驱车赶至窑家乡下小墟,将她姐姐从家中揪出来,拉到街上搧耳光,大庭广众之下强迫跪下认错,说他姐姐诽谤他们,威胁他们,搞臭了好人的名声,警告她今后不得再上门纠缠。围观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说句公道话。他说,那屈辱的一幕他到死都不会忘记。

我惊愕地说,这么严重的事,你们不报警吗?

他们势力大,我们穷人打得起官司吗?当今世道,不是人命案,谁理?!——我哑然。

我建议他今后出借帮人要记得写个收条,那不损自己的人格。

启凡却认死理:不关写不写收条的事,关键是人变坏了,碰上这号人,你写收条,他有意赖也没用。我肯把钱借出去就不会写什么收条。

如果不需要还,你可以再撕掉收条嘛,不就是几个字吗?——我退一步说。

你不懂。我是相信朋友才借款的,跟收条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也会这样。

我不再反驳。

他说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位对他不嫌不弃的小兰姐姐。其他几位兄姐一门心思只顾自己赚钱,从不拿他的事当回事,包括这场最大的耻辱。

他还认定:正是多年前母亲的“泼妇”性格和言行举止,搞得家无宁日,更使他心灵备受创伤,感到自卑,从小就抬不起头,间接地断送了他的前程。旧事前尘,新创旧痛,令他不堪回首,欲哭无泪,心寒至极。

是这个家害了我。他似乎恍然大悟地说。

反正我老早就把自己当孤儿了。断就断了吧,世道越来越险恶,只有这样可能才是应有的状态,才不会心伤——启凡咬了咬嘴唇。

我感到我的心底掀起了波澜,还伴有胸中的惊雷,虽然此刻我无言无语,此刻也根本不需要任何苍白无力的言语。

他声称不会放过那伙人,将来必找他们算账。

听他一口气倾诉了好多,趁他略微停下歇气,草地上我放直双腿,换个姿势挪近他一步。我递给他带过来的一瓶矿泉水,让他润润喉。

我说,报复从来不曾给人带来幸福,做恶终究逃不脱惩罚的。我觉得,你能不能以最大的忍耐来获得最后的福报。佛教中的因果报应不是虚幻,更不是谬论。

苦难有时候不是财富,不值得歌颂,虽然每个人都不曾祈求苦难降临,但既然摊上了,你总得勇敢承担下来。我劝启凡冷静、恕怒,千万不要再偏激处世,放淡欲望才会有好运气。

启凡望着远处月光下婴儿般酣睡的田野、村庄,不置可否。

这是真理。我扔掉被我扯在手里的一撮草,站起来补了一句:人世间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他拿起矿泉水瓶咽下一口水,喉结滚响了一声,他清清嗓子,也站起来颇为坚定地表示:

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不管经受多少嘲笑,如果那是一个前生注定的负担,他愿意此生背负到死。如果有幸成功,他将以慈善演出为职业,所得收入大部分捐出来以帮助更多不幸的人们。

启凡至今没有恋情故事。

夜露袭草,夜色渐浓。我们转身离开山坡,一路无言,只有夜月相随。月光下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有真实的青春突现于月光之上。

在镇路口道别时,我顺口问他近段有否新安排?他说明天将乘晚班车赶到渔港度假村参加中学同窗的聚会。我塞给他路费,他坚拒,一个人踏着暗淡的路灯消失在儿时的街道转角处。

闲人的担心是多余的,启凡没有疯,是坎坷的人生历程使他痛极而恨,恨极无情。他那不近人情的性格蕴含着太深太深的因缘关系,我们尘世的肉眼又能看透多少呢?

启凡在窑家的那段日子困得无从言说,什么通讯工具都没有装备,为方便联系,将我的手机号码给了个别他筛选过他认为值得信赖的熟人,有事由我转达。

那天我临下班时,已近华灯初上,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手机上,礼貌而又恳切的中年女子口气。原来是让我帮忙转个消息给启凡,让他到港城来见工。说她是启凡二十年前的初中同学。她工作的师范院校正在招宿舍管理员,待遇虽不高但活儿轻,她估计适合启凡干。那女同学解释说,最近她才从一大班昔日同窗的聚会上见到了失业的启凡同学,了解了启凡这个当年斯文胆怯的小同窗落魄不堪的境况后,嘘吁不已,真的想帮帮他。

那女同学千叮万嘱我务必让启凡联系到她本人。所有同学中目前就他一个人没有工作,没有成家,确实没想到,一别整整二十年了!她在电话那头十分感慨。我深有同感,连连应诺,当晚就通过乡下的嫂子将消息转到了启凡母亲那儿。

年逾三十而未立,启凡太需要人拉一把了。

听说收到消息后,启凡真的上去院校干了一段时间那份宿管工,但还是不习惯环境,不久之后,他辞工了……

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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